文:蕭雪樺 圖:陳心予
一位約九歲的小朋友又畫畫了,拿出圖畫簿給我看。她愛畫畫,例如與家人到餐館吃飯,一坐下便要找來紙、找來筆隨便塗畫,有時是想到甚麼畫甚麼,有時是見到甚麼畫甚麼。她那天又畫了幾幅畫,都是在祖母家裏畫的,在飯桌邊畫,在房間的地板上畫,畫面畫得滿滿的,我看了有點驚訝。
香港有好幾位老一輩的街頭速寫畫家,他們都受過寫實主義的薰陶,有扎實的基本功,只用鉛筆、鋼筆就能把香港不同街頭巷尾的景象經過加工畫下來。這些場景很多是慣見的,有的還經常路過,讓人覺得分外親切。更讓我佩服的是,畫家能把一般人看不上眼的尋常景物搬上畫面,成為賞心悅目的畫作。
人都有「視而不見」的毛病。據心理學家說,任何令人興奮的事物,過了三個月就會在心裏冷卻下來──升職加薪,新居入伙,乃至中了六合彩都一樣。對掛到家中牆上的名畫,街角某處新開張的店鋪等等,不久就會視而不見。
那幾位速寫畫家卻似乎沒有這問題,總能保持眼睛清明鮮銳,每時每刻都像第一次見到這世界一樣,充滿好奇心。於是總能在這裏、在那裏看到人人視而不見的美,並繪成畫作。
那位九歲小朋友也因此讓我觸動,她把我覺得不值得「入畫」的雜物都畫進去,把畫面畫得很豐滿,很有生活氣息。我挑她的毛病,指出一個地方的透視錯了。她馬上去改正,卻錯得更離譜,仿佛要讓觀畫者一忽兒坐在地上看,一忽兒站起來看。
我失笑了,忽然有所悟:畢加索的立體主義不也是這樣的嗎?他畫的人像要人從左面去看,又從右面去看。很多本來寫實的畫家後來要突破自己時,會努力返樸歸真,讓自己從小孩子未受過成人成見影響的視角去觀看世界,從筆觸、形象、內容等等追求未受污染的純真、稚拙。
小朋友都喜歡塗鴉,只要有筆在手就愛塗塗抹抹,有紙就畫在紙上,沒有紙就到處亂塗。這不知算不算是人要表達自己、要有所創作的天性;反正是,小朋友看似懵懵懂懂的時候就會這樣做,好像有內在的衝動在驅使著他們。他們可能並不很清楚自己在做甚麼,要表達甚麼,但心地似乎都一片澄明,不會有甚麼成規,不會有範本,沒有功利計算,喜歡畫就畫,不喜歡畫就擱筆,不為甚麼,甚至根本沒有目的。
可是對於成人來說,成長過程中不斷接受的訓練、學習,加到身上的條條框框多不勝數,拿起筆來,無形的擔子,何止重千斤?決定第一筆在哪裏落下也不易,有如圍棋手面對空空如也的棋盤落下第一顆棋子時,有千百個後著要計算。
在「見山不是山」之後,要重歸「見山是山」,談何容易。不過從那位小朋友的畫作中,我忽想到,何妨也這樣信筆畫畫試試,眼前,筆下,信筆由之。
(筆由心動之一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