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這次訪問，特別有紀念價值……」憑著Barter Concert（一換一概念音樂會）為人認識的香港獨立樂隊De Tesla成員李林風，是傳媒訪談的常客，「……因為我有了公開懺悔的機會。」
才廿七歲的李林風正一步步實踐他的理想。多年前，他曾一度被標籤為「邊青」以至「廢青」。揚言最初搞Barter Concert只是因為貪玩，幾年下來，現在一場演出動輒可吸引數千人捧場，弱勢社群如沒能力學鋼琴的基層青年，因著他的號召得到了樂譜；節衣縮食的低收入家庭，得以品嚐觀眾捐出的食物。李林風在台上侃侃而談，泰然自若，創作理念背後的人文視野，更為這位年輕人添上耀眼的星味，「人們甚至記得李林風多於De Tesla。」他說得直白，卻臉有愧色，「一個如此不配的人竟可以接受那麼多的訪問……我哪有資格講甚麼貢獻？談幫助別人？自己從小只是一味要人幫助！」
濫情與驕縱
在佛典中，佛陀曾訓斥喜歡撒謊的兒子羅睺羅，並以盛過洗腳水的髒盆子，比喻羅睺羅久經習染的心，藉此指出犯錯最重要是發露懺悔，切忌覆藏過失，必須痛改前非。
這裏，李林風自揭兩宗罪：濫情，還有人們眼中的驕傲。
「我好差勁！現在還沒結婚，若結了婚就更差！」坦言任性的他，因為自身成長的經驗，對於情慾一直有失分寸，糟蹋了不少善緣；若能夠持守中道，做得更加君子，他自信可以把感情關係處理得更好。他又說往往把自己放得太大，明明知道自身的行為可能會傷害心愛的人，卻為了一己短暫的快樂而隨心所欲。「我曾經做過一些事情，差點兒惹上官非甚至牢獄之災。之後更加明白到自由的空氣並非必然，坐在這裏接受訪問亦然。」
這些年來，是否傷害了不少人？李林風愕了一會，回應道：「的確傷害過一些人，但撫心自問，我並不是不肯付出的人。對於過失，我會承認、道歉，告知對方我沒有抱著任何不良的企圖，並透過禪修或禱告迴向給對方，給予最真誠的祝福。」他知道對於受到傷害的朋友，口頭的道歉或祝福大概無助減輕痛苦，即使如此，他心中的愧疚卻是真實的。而最重要的，是無論彼此之間發生過甚麼，他總以對方的清白和名節先行，絕口不提人家的不是。
那麼，承認犯錯之後，可有改進？李林風明言狀態飄忽，所以他把這個形容為最壞的劣根性。「交往到了一年左右，又會故態復萌，漸漸便開始嫌棄身邊人，難以抗拒誘惑，一切都是出於貪欲、虛榮心、自卑和自大。」雖不敢輕言一下子可以改過，李林風在訪問中坦白交代，希望借助大眾的力量，策勵自己。
除了感情關係以外，還有驕傲。李林風揚言在De Tesla當中，他算不上特別能幹，卻掌握了最多的社會資本。「一人獨大」的錯覺，卻與樂隊堅持的「人人平等」信念背道而馳：「活在香港很艱難，所以我們每個人的故事都是精彩的！De Tesla做的不只是『好人好事』，我們希望概念音樂會可以刺激觀眾反思，並提供可信的平台，讓觀眾為有需要的人送上祝福之餘，可以實現自己，尋找自己的『道』──人生值得追求的價值。我們每一個人都是獨特的，有些事情只有你才可做到。那不是英雄主義的夢想，可以是『希望子女有個快樂的童年』；『希望學生出事的時候會想起我』。這些其實都是救人一命的大事，卻從來不會見報。」
然而，大抵因為處事作風比較主動，李林風往往不期然主導了很多事情，令隊友失去了實現自己的機會，這令他最感歉疚。他自言內心不是那麼的驕傲，因為明白到現時擁有的一切都是觀眾給的，但自己的姿態就是予人驕傲的印象。「當訪問越多，成就越多，我便越覺得自己醜陋！」這句話，李林風說得格外使勁……。
罪人的背後
批判他人，固然容易。對於一些指摘，李林風談起來難掩憤慨。「有些人因為我做了一件錯事，便把我以往做的好事統統抹殺掉。在背後指指點點，卻不會當面告訴我，而叫別人也不要接納我，令我不禁懷疑：有人去了解我經歷過甚麼事嗎？難道我不配有快樂的人生嗎？」
李林風提到，對於愛，他的體驗匱乏。
在台上意氣風發的年輕偶像，是這樣長大的：父親嗜賭離家，母親曾患上嚴重抑鬱症，一家人習慣以暴易暴，母子關係一度非常緊張，李林風因此須入住院舍，也曾經在街上流浪──典型的「邊青」身世。
痛苦，卻造就了今天面對群眾的李林風。他形容少年時期確實很痛苦，「心裏在想：可否不要那麼痛？若你也這麼痛，那就真是為難你了！」也因此，人家的痛苦，他感同身受，能夠看到每一個人平凡生活裏面的種種苦處，還有當中可貴的地方。李林風唸書不多，沒有大學學位，清楚知道背景相似的群族早被斷定幹不了大事，更遑論影響社會。「我希望De Tesla可以陪伴大眾，讓大家感受到一絲溫暖，那麼，這麼苦的人生，總也有它存在的意義了。活著雖然是苦，但不是單純的苦；你可以留意或注視別人的苦，從而綻放神奇的力量。」
Barter Concert的成功，在在告訴了大家人生永遠可以轉化，廢青的頭上也有一片天。
以「道」活出生命
不少訪問已提及李林風的三位恩師：不管喜或悲、時刻歌頌生命的音樂家羅乃新；透過「平安鐘」以科技傳遞關愛的社會企業家黃岳永；學業與事業上的伯樂梁偉強教授。而另一位較鮮為人知的，便是衍傑法師。四位師父不是因為他有多棒才愛他，而是不管他有多爛也時刻並肩同行，且堅定地以「道」，活出自己的生命。又因為師父們全然接納的愛，李林風方才有了懺悔的覺悟。
在衍傑法師眼中，李林風甚有慧根，而且很有愛心，若浪費掉實在可惜。這年多以來，傑師父用心教導他，助他轉化習氣、利益更多的人。因著師父介紹，他讀了宗薩欽哲仁波切的《佛教的見地與修道》，獲益很大，放下了比較心。「別人當下擁有的成就背後有著很多因緣，這些因緣不是恆常不變的，時刻都在流動，眼前見到的不過是因緣流動到現在這個狀態，一切就如夢幻泡影！所以別人的事，其實都不關我的事，比較又有甚麼意思呢？」
傑師父又指導他進行禪修。近日，師父要求的禪坐時間已由每天四十五分鐘延長至一句鐘，淘氣的李林風初聽大喊「唔係呀嘛」，隨即又乖乖照著做。除了這些「佛教」的方法，傑師父處處出心出力，例如買票邀請朋友來看他的音樂會，甚至找弟子幫他解決音樂會場刊的印刷問題。傑師父和羅乃新經常在監獄進行輔導工作，李林風也曾經在監獄當過義工，想到自己曾有坐牢之虞，一切自然來得更加切身。
李林風今天懺悔的，就是他今世的功課。「願此篇造就他人，願此篇警醒沉溺。」他在De Tesla的唱片封套內頁這樣寫著。
你中有我 我中有你
這樣的一則人生故事，大概會令人聯想到信仰帶來的療癒作用。修習佛法的李林風是基督徒，卻表示信仰給他的不是治療，而是使命和視野，讓他明白到抓緊痛苦沒有意思，人生有更高的價值可以追求；個人感受是可以放下的，如衍陽法師所講：做人要學習超越自己的感受。
說到這裏，李林風引用《道德經》的一句：「死而不亡者壽」。就如他尊敬的馬丁路德金或甘地一樣，生有限，活無限。要這樣生和活，不辛苦麼？「辛苦！搞音樂會好辛苦！每天都想放棄！」他不會站在高地談理想。他又說在「道」上面，我們必然是孤獨的，因為有些事情只有自己才做得到；但是，我們也不是孤獨的，因為這數千年來，必定有其他人在做本質相似的事情，「你的夢想中有我的夢想，我的夢想中也有你的夢想。」你與我，在李林風眼中是相連的。
現時與母親融洽共住的他，感恩在他三歲那年，出身寒微但目光遠大的母親捧著一包包辛苦省下來的零錢，給他買了一座鋼琴。在李林風身上，音樂確能陶冶性情──他在反叛年代跟各路英雄打交道，卻從來沒有抽過一根煙。李林風以音樂作為他的道，莫論悲，莫論喜，繼續歌頌生命值得歌頌的地方；他又參看別人的道，不斷修正自己，釐清方向繼續走下去。「只要知道自己在道上，這就已經是一切了。」
|
|
|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