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:謝建泉 圖:Patrick Kwong
當一個人遇到嚴重的疾病──即指未來的日子有限,會引起死亡的疾病,不只在身體上,在社交、心理、靈性和經濟上,都會引起極大的苦痛。上次我們談到整體痛(total pain)的概念及身與心的痛苦,在這裏我會和大家先簡單討論一下社交及靈性上這兩種苦痛。
社交上的痛苦
病者家屬很容易會忽略病人在社交上或家庭關係上的痛苦,即所謂social pain。這並不是說單純說例如當一個人的丈夫或妻子過身後,內心的那種切膚之痛,因為這種傷痛實際上是其他人所能看到及明白理解的。有一個故事可以詳細講明何謂是社交上的痛。我有一位七、八十歲的女病人,丈夫早已離世,子女都很孝順。到她病情越來越差,自知時日無多時,她表現很「囉囉攣」,心神非常不安。可以看出,她內心肯定有事情無法放下。她的樣子更有些扭曲,眉頭皺起。這種痛苦,無人能看出原因。她只是常跟子女說:「我死了之後,記得好好照顧我在內地的乾女兒,即你們的乾姐姐呀!」子女當然跟她說,媽不用擔心,我們一定會,她是你的乾女兒嘛。但她還是不放心。其實,痛苦可以有形亦可無形。明眼人一看,可能會即時聯想到,她覺得不放心乾女兒(有形);但更深一層的原因,是無形的問題,是這乾女兒並不是真的是結誼回來的,而是她的親生女兒!而且更是她在結婚前生下的私生女。可是,她不敢跟別人說(無形)。幸好,有位和她關係很好的護士,在傾談的過程中知道到了真相。護士鼓勵她和大女兒表白,告知真相。結果大女兒說:「媽,這個也是你的女兒,以後你不在的時候,我們當然會疼惜她,你不用擔心。」當大女兒即使知道她有這個私生女後,仍然很體諒她,於是這個病人便放下心頭大石了。在過住的年代,尤其是經歷了第二次世界大戰,很多老人家背後會有一些難以啟齒的往事,他們一直不敢跟別人說,尤其是家人。但如他們都能在臨終時說出來,又得到體諒,便會安樂很多。
靈性上的痛苦
有時候有宗教信仰、對生命有所追尋的人的確會不那麼容易便感受到痛苦和不安。有一種我們稱之為靈性上的痛苦(spiritual pain),而這並非狹義指向它宗教的有無。對於沒有宗教的人來說,靈性的意思是指他認為生命的意義。何謂生命的意義?每人都有各自的詮釋,描述起來也比較抽象,我想跟大家分享兩個真實的個案。
第一個故事關於一位「梳起唔嫁」的馬姐(為僱主長期主理家務、終身不嫁的女士)。這個馬姐七十多歲。她未患病時,總把餘錢捐獻給庵堂,一有時間又到庵堂做義工,生活得十分快樂。但自從患上癌症後,看了很多醫生,差不多耗盡積蓄,到最後身體更越來越差,直至四肢無力,不得不送入醫院。留院期間,需醫護人員照顧飲食、大小二便,她漸漸覺得自己沒用,所以非常不快樂。她說,此前的生命很有意義,可以幫助別人,可以捐獻,但現在睡在這裏幾乎完全癱瘓了,事事都要人幫忙,生存下去還有何意義?這種痛苦不只是不能行動那麼簡單,是已經牽涉到她對存在、生命的無力感。我對這個病人印象深刻。當時巡房見到她這麼不開心,我想開解她,誰知她說:「謝醫生你生命當然有意義啦,你做醫生,幫到人,我一點意義也沒有。」醫生和護士跟她說生命的意義,她沒有興趣聽。這種苦,我認為是一種深刻的痛苦。幸好,當時這家醫院有一位出家人探望她,跟她談天。出家人跟她說,以前是她幫助別人,現在反轉別人幫她。在這種情況下,她如能感恩地、安然地接受他人的服侍,這樣也是很好的布施。布施不一定是給予別人東西。接受他人的給予,令別人覺得有一個很好的助人機會,也是一種布施。這位馬姐明白後,便開心了很多。
另一個故事則關於一位家庭主婦。她中學畢業後便沒有再找工作,嫁了人,照顧兩個女兒,協助丈夫的生意。五十多歲時患上末期肺癌時,她覺得之前的人生沒做過甚麼,現在快要死了,整個人生彷彿都沒有意義。醫護人員和她談,她會更加不快,因為她覺得其他人的人生都有活得甚有意義,只有她沒有。幸好,醫院有一些很好的義工,她們也是家庭主婦。她們說,相夫教子,照顧家人,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沒有假期。家庭主婦這份工,與社會中其他工作相比,其實更加重要,因為是家人背後不可或缺的支柱。她發現原來自己的生命一直充滿意義,並不是一事無成,只是自己看不通而已。傾談之後,她的心安定了很多,不再從早到晚在病房內心神不安。
有很多人,撇除肉體上顯而易見的有形苦痛,尚有許多微細、難以看見的無形之苦,表面不易看得出來。無形的苦,確是需要用心去觀察,才能發現並給予幫助。「病」、「痛」不獨限於臨終者所有,但願大家在新的一年更懂得從不同角度關懷身邊人。